出差礼物(18)
刚下演讲台,肾上腺素仍在她的血管中升高,城之内的左肩被轻轻拍了几下,她好奇转头看向对方。
城之内随即认出了前辈,霎那间哑口无言。
“城之内医生,太棒了!我们的医学领域就是需要像妳这么肯突破界限的优秀麻醉医生。”
眼前的是大名鼎鼎的史密斯麻醉医生,没记错的话,今年将近八十岁,早已退休,却依然精力充沛,不管麻醉医师协会年会在哪一国、哪一个城市举行,他都从不错过。史密斯医生颇凌乱的短发中找不出一根黑发,鹅蛋脸上都是深深的皱纹,歪向一边的老花眼镜垂到了鼻头,他这副造型在穿着西装、打着领带的麻醉医生人群里完全格格不入。城之内直望着他和蔼可亲的笑容,令她想起远在日本,那对她一贯和颜悦色的经理人,也就是她非正式的岳父。
不太适应成焦点的麻醉医生不知觉眼角余光快速瞄向周围,反射性认定赞扬是给那名泼辣派遣外科医生,并非自己。看到身旁没其他人,城之内才察觉到被夸的是自己,错愕且难为情地敬畏点头微笑,尽全力不让内心的些许措手不及显露在脸上。原来幕后指使手术全局的指挥家也有获得赞赏的一天。
啊,毕竟,这里都是麻醉医生。
“谢谢史密斯前辈,您过奖了。”她冷静地说,脸上的笑容专业又亲切,是她常常在病患家属前表现出的沉着镇定。
“请继续努力!”史密斯医生猛然老玩童般地竖起双拇指,会议厅里的气氛立即变轻松,他和善的眼神配上天真可爱的笑容舒缓了城之内心理焦虑。她不禁开怀莞尔一笑,松了一口潜意识屏住的气,如释重负,发现前几天精神实在是太过紧绷了。
“嗯,我会继续努力的,请多多指教!”她鞠个小躬。
史密斯医生转身走向会议厅的出口,左手拄着四脚柺杖,右肘微微弯曲,走路的姿势看起来有些不自然,城之内观察了觉得不对劲,医生的直觉使她困惑得蹙起眉头,担心起老年人的身体状况。
“好了吗?”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从前排的座位缓慢站起,伸手搂住史密斯医生弯曲的右手臂。
啊!姿势自然多了!
史密斯医生温柔地轻拍太太的手背,小声说:“饿了?”
“可以去宴会吃饭了吗?”
他低头遮住嘴巴,压低声音说:“嗯。不过,先让我这老头子撒尿。”
“喂!”史密斯夫人咧嘴大笑,赶紧捂住丈夫的嘴。
两人一起笑着迈步,脚步节奏一致,史密斯夫妇在他们单独的两人世界里,神色飘飘欲仙,看起来幸福无比。
城之内松开紧皱的双眉,突然有所觉悟:原来他是她的拐杖。
她能是她一起到老的手杖吗?
“我们也会有老的一天啊。”她曾经对着等待老伯伯过马路而有些不耐烦的大门劝说。
“嗯,到时候希望能和妳一起牵手慢慢过马路呢。”
大门突如其来的浪漫惊愣了城之内,她抽动鼻子,终于吞吞吐吐地回覆:“只要大门桑想要…… 我会在这里。”
“这里?在马路中央?一直站在这会被车撞倒啊,博美。”大门笑着轻轻摸了摸城之内的头,就这么大意地打消了那时的浪漫气氛,城之内的心却依然被牵动,她不争气地大笑了起来。小日常里把她逗乐,不愧是大门未知子典型的关爱方式。
城之内心理一暖,注视的虽然是眼前的史密斯夫妇,顿时看到的是年老的她和大门,感到很窝心,嘴角两边都徐徐弯上,弧度优雅,笑容灿烂。
她深深希望大门所要的自由容得下她。
眼前的情景开始闪烁。
伊藤学长疯狂在城之内面前挥了挥手,打断了她的思索,“博美在想什么啊,这么入神?”
“啊,学长!没什么啦,能面对面和史密斯医生交谈,有点离奇,像在梦境一样……”城之内笑得有些别扭,开始整理东西转移视线,将捧着的笔电放入煤炭灰色的手提笔电包。
“看来这么多年后,学霸博美还是很仰慕史密斯医生呢!”
“那当然啊!毕竟我可是因为史密斯医生才会从内科转到麻醉学呢。”
“博美从那时候对麻醉医的热忱,一直没变吗?”
城之内没答覆,手指停在嘴唇下,抬头望向远处,装作在深思中。
伊藤笑了起来,“博美这样很令人羡慕喔!唉,现在行医对我来说只是一份工作,至少佑泉和我的薪水够舒服养一家五口。”
“辛苦了。养家真的不容易……”
“博美单薪养家,更不简单吧。难道一路来对行医的热忱从没改变过?”
“也不能这么说…”城之内叹了一口气,“… 处理离婚的事,加上适应单亲妈妈的生活…… 那时期真的很辛苦,情绪低落又复杂,对麻醉工作有段时期真的麻木了。”
“唉,看来失去对工作的热情是每个成年人必须经历的事吧。”
“我曾经也这么想,况且在体制内工作单调杂事超多,还有,最烦的是时常要跟技术差的主刀医生合作……”
“是不是?”伊藤积极点头,对着她温和地微笑,“至少博美找回了对行医的热情。”
城之内亲切地笑着回应伊藤,“幸好上天让我偶遇一位技术高超、反主流、不受束缚的自由外科医生。”
“欸?”
一提起大门,城之内情不自禁浑身充满温馨的暖意,她揉了揉后颈,补充说:“是她再次燃起了我对行医生涯的热情。看她一视同仁地专注拯救患者,被影响到……”
记起早上聊过的话题,伊藤好奇地问:“说的是妳的未婚妻吧?看妳笑成这样!”
“未婚妻?”城之内止不住笑意,听到那三个字就顿时露出腼腆的笑容,脸颊随着涌上心头的热血,染得红润透顶。
“啊!啊!是不是?”伊藤调皮地指着城之内的脸,调侃得不亦乐乎:“果然!哈哈哈,提起她的时候,满满的爱意都挂在脸上了!明显是在热恋中啊!”
城之内害羞得举起一手捂嘴,另一手把伊藤上下挥动的手指拍开,作势不厌烦地拍打蚊子,“什么嘛!哪有!”
一只手突然从旁边延伸过来,开始拉伊藤的耳朵,他条件反射地缩成一团,“啊、啊、啊!老婆大人,我做错了什么?!”
城之内惊讶地呐喊:“学姐!”
乐开怀的伊藤佑泉放开丈夫的耳朵,双手叉腰,低音轻斥:“怎么还是那么爱欺负博美学妹啊?”
“不敢了,不敢了!”学长伊藤阳翔揉揉耳朵,弯腰行礼。
城之内开怀大笑,“学姐怎么也来了!”
“不欢迎我吗?不是才刚救了妳?”伊藤佑泉对着城之内眨了眨眼。
“哈哈哈!谢谢学姐的救命之恩!”
“她呢,是我邀请来参加晚宴的。”伊藤阳翔把手搭在太太的肩上。
伊藤佑泉点点头,“阳翔说博美的交往对象今天会出席,我听了就立刻找临时保母!她人呢?”
“啊!原来是这样。大门桑她应该快到了……”
演讲结束后,城之内总算抑止不祥预感带来的不安,之前当机的理性大脑稍微恢复清醒和知觉,她猜想大门应该是和小舞玩得太开心,才会忘记了时间。但是总不会忘记晚餐时间吧……
城之内四处浏览,却不见人影,开始担心起来。她按下手机右上角的开关钮,手机通知一一排列出来。她点开从“大门未知子”寄来的讯息:“对不起!紧急手术,胃癌,第三期。晚点再跟妳解释。”
城之内无奈地摇摇头,“真是的。大门桑那手术狂真的在异国街边也会遇到患者......”
“嗯?”伊藤夫妇满头雾水。
“她正在动手术,看来是来不及参加晚宴了。”城之内整理好包包,走到学姐旁边,“让学姐白跑了一趟,真不好意思。”
三人开始走向餐厅,伊藤佑泉轻拍城之内的右手背,诚恳说:“什么话啊!多年没见,今天能和博美会合,哪里算是白跑一趟?!改次一定会有机会和妳的大门桑见面的......”
伊藤阳翔转头插话:“婚礼的那天吧?是说,我们应该会受邀?”
“欸?!博美几时结婚?!”伊藤佑泉停下步伐。
“没啦,还没...”城之内当即害羞得涨红了脸,结结巴巴:“我还...... 还没...... 求婚...... 其实也不是求婚啦...... 就、就,打算送个定情物而已……”
“是不是?跟妳说了。”伊藤阳翔看到城之内尴尬难堪到面红耳赤,却不肯罢休,“老婆,妳看?从来没看过博美这么神魂颠倒过。”
“真的欸......”
伊藤夫妇定睛上下打量城之内,互相轻推手肘,像八卦少女一起咯咯傻笑。
“喂…”城之内搔了搔后脑勺,“… 学姐不是来救我的吗...... 不如我们快去吃饭吧......”
“哈哈哈!好啊,边吃饭边听博美的求婚大计划!”伊藤佑泉勾住城之内的胳膊,眉欢眼笑地走到餐桌,伊藤阳翔主动替老婆拉椅子。
“喂,你们也太恩爱了吧!受不了!”城之内对着两人嘟囔。
伊藤阳翔往右踏一步,也为她拉椅子,指着空位,“博美学妹,请坐。”
“谢谢。”城之内噗哧一笑。
“妳们俩位女生先叙旧,我去一下洗手间。”伊藤阳翔一说完,就俯身在伊藤佑泉的脸颊亲了一下。
城之内等到学长走远听不见了,对着伊藤佑泉认真地问:“呐,学姐,你们结婚了这么多年,现在还那么恩爱?有什么秘诀?可以分享吗?”
伊藤佑泉笑着答覆:“说不上是秘诀,只是生了孩子后,对生活态度有些改变。我们一起决定必须在日常生活里寻求快乐,每天逗笑对方,最重要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,对彼此不能有丝毫怨恨。”伊藤佑泉见城之内表情变严肃,皱起眉头,“不过,博美这么问...... 不会是裹足不前吧?”
“也不是…… 只是在顾虑一些事。”
伊藤佑泉转身,关心地问:“嗯?怎么说?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
城之内低下头,内心里潜藏的忧伤,难以启齿,“学姐,我好怕。”
“怕?怕被拒绝吗?还是...... 害怕这次婚姻又...... 又不成功?”
“都是?越接近送戒指...... 求婚…… 的那天,心里的忐忑不安就越来越难压抑。我...... 真的很爱她,但是不想捆绑她。大门桑她...... 她很珍惜自己的自由……”
城之内眼眶红,虽然知道自己失态,却又按捺不住一直在翻搅的激动情绪,只得咬住下唇,祈求理性大脑不要在这时刻再次当机。
“博美,一次的婚姻失败不代表以后的恋爱都会失败。受过伤,对感情事患得患失,算是正常吧。”伊藤佑泉握住城之内的手,继续问:“妳和大门医生交往多久了?”
城之内低声说:“十多年了……”
“十年!天啊,妳还担心什么?不就熬过了七年之痒?”
城之内苦笑。前夫还真在第七年劈腿。
“呐,博美,求婚前觉得焦急,怀疑自己的判断力,不稀奇。连妳的学长也差一点临阵退缩......”
城之内感到很意外,学长在她眼里在任何情况下都如此镇定自若,“什么?!”
“在说我坏话吗?”伊藤阳翔把手搭在两个女生的左右肩,头伸在她们之间,歪着看向城之内,“博美在问我的求婚秘诀吗?”
“噗!老公,你那招也好意思提出来?”伊藤佑泉戳戳丈夫笑着时展现出来的酒窝。
“呐,我那招可管用,不是吗?”伊藤阳翔不客气地自赞。
城之内一脸迷惘,笑着摇头,感激伊藤阳翔来得正好,缓解餐厅里的沉重感。她向端来晚餐的服务员道谢,动手把盘子里烧得五分熟的牛排切片,送入口中。
“哇!好好吃!”肉汁从嘴角溢出来,城之内赶紧捡起餐巾擦干。
伊藤阳翔笑着说:“这餐厅的食物很不错,我们常来这儿庆祝纪念日呢。”
“啊!大门桑一定会很喜欢!”城之内举手吸引服务生的注意,小声要求:“抱歉,我的伴侣没法出席,她的这份晚餐能否晚点送去我的客房?”
“那当然,没问题。”服务生客气点头,转身回厨房准备。
伊藤阳翔又开始取笑她:“博美,看来恩爱的是妳和大门医生吧!”
“我也赞同。”伊藤佑泉拍了拍城之内的肩,点头鼓励她。
城之内回头与学姐对视,欣慰地笑着。她心血来潮捧起酒杯给伊藤夫妇敬酒:“祝你们永远幸福快乐。”
伊藤阳翔一滴酒都还没喝,却似酩酊大醉,大声嚷嚷:“祝博美学妹求婚成功!”
城之内窘得不得了。
“博美一定看不出吧,阳翔求婚之前紧张到想把戒指退回去呢!”伊藤佑泉遮嘴小声说。
“承诺恐惧症?”
伊藤阳翔喝了一口红酒,望向两位女医生,“喂,我听得到妳们在说什么......”
伊藤佑泉佯装无辜:“我又没说错话。”
“呐,那么学长是怎么求婚的?”
伊藤阳翔深吸一口气,拿起酒杯啜饮多一口红酒,“我嘛,说真的哪时候犹豫了不少。怎么说...... 就算感情再怎么稳定,结婚还是对彼此另一个程度的的承诺,所以我当时很害怕会失败。”
“所以你就选择乘虚而入?”伊藤佑泉忍不住招惹丈夫。
“趁虚而入?”城之内享用多汁美味的牛肉的同时,对话题深感兴趣。
“当时迟疑不定,还取消了订好的烛光晚餐,把戒指藏在衣柜里,是打算隔天退货……”
城之内大吃一惊,“天啊!居然!”
“但那晚佑泉跟平常一样来我家吃饭,中途收到她父亲的来电,身体检查诊断出肺癌…..”伊藤阳翔拍了拍妻子的手背,继续说:“她在我面前哭得好哀伤,我心里涌出一股强烈想要永远保护她的冲动。就这样,打开衣柜啦。”
“很不浪漫,对吧?”伊藤佑泉嘴硬心软,温柔地看着老公笑着说。
“所以说,危机就是转机!即使不是我原本想像的求婚计划,但是我从没后悔过。”伊藤阳翔右手环着伊藤佑泉的腰,酒精开始起作用,口不择言:“没办法啊!求婚就是令人很紧张,那时卓也他……”
“喂!”伊藤佑泉用力推他的腹部,将一大块西兰花塞进伊藤阳翔的嘴里,免得他又说错话。
城之内装作若无其事,不过她沈下的表情令伊藤佑泉更加担忧。
“博美,没事吧?”
“我没事。”
伊藤佑泉迟疑了一下,“妳都知道了?”
城之内皱起眉头,注视眼前的牛肉排,不肯抬头,冷淡地问:“知道了什么?”
“卓也他人目前也在英国。”
“嗯,我知道,但都不关我的事。”城之内干笑,吞咽一大口红酒,看向服务生请他再填满一杯。
“博美……”
“真的没事……”
“其实有件关于学弟的事……”
城之内听到是岸田的消息,无力招架心头的怨怼,“学姐,妳有话请直说。”
“是说…… 我今天上班在医院里碰到他,看他脸色好差就多问候了一下。竟然是胃癌第三期啊!而且看来不好医,试了几个月的化疗但没用。他说本来是安排给日本的一位神医开刀,却临时改变了主意,所以来我工作的医院征求第二意见……”
“什么?!”城之内一不留神,十指骤然瘫痪,刀叉同时间落在餐厅米色带上灰斑的地砖,“哐当”几声引起了其他食客的注意。
“原本不知道该不该跟妳说...... 但是看妳感情生活非常稳定,都要结婚了,觉得为了小舞还是该通知妳……”
城之内什么也听不进去了。
她记起大门的简讯:“胃癌,第三期。”
日本。
神医。
天啊,不会那么巧吧。
要是给岸田遇到大门,在她面前带水带浆,又指责又羞辱,还把小舞当挡箭牌...... 大门是否会知难而退?
城之内焦虑不安,额头冒出几滴冷汗,她拿起酒杯,一口气灌下杯里的红酒。
危机就是转机。
她再次召唤服务生:“抱歉,请问你们这里最珍贵的红酒有哪些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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